再访“砚峰山人”,综鞶帨于遥年,以此文致敬潮商

再访“砚峰山人”,综鞶帨于遥年,以此文致敬潮商

新闻来源:深圳市普宁商会 发布时间:2022/7/8 12:03:29

  夜悄然而至,风儿静了,鸟儿睡了,苍茫的天宇间,一弯新月清冷地俯瞰着砚峰山谷。此时的我闭着双眼,端身坐在夏湖前的淡浮院山海堂,被一曲空灵飘渺、古雅含蓄的尺八乐深深地打动。

  那悠悠的尺八声,讲述的是一个意味深远的故事:山谷中,淫雨终日,密集的雨水敲打着梧桐林,桐子和雨点一起落在地上,四处流散,它们就像一些失去了主人的灵魂。而这时,一位寻找灵魂僧人行走在雨中,看着一地难以收覆的落珠,怅然泪下……


  尺八,古代中国的宫廷雅乐,竹制,因管长一尺八寸得名。隋唐时期,日本谴隋使和谴唐使将尺八带去日本,到了宋代,因战乱连连,尺八和它众多的乐谱在中国失传。而日本的僧人,却因对鉴真法师的崇敬,将尺八作为修行法器传承了下去。据说,无论属于13宗56派中的哪一宗哪一派,凡名寺中的高僧,人人都会吹尺八。

  近代作家和翻译家苏曼殊在《本事诗》中曾写这样写过尺八:“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攀樱花第几桥”。这与此刻我耳畔的雨中桐子和芒鞋旅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苍凉辽阔的尺八声中,我思绪万千,山川、湖海、竹林、松涛、禅寺、踽踽独行的旅人一一从我眼前掠过,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幻化成了一只有着蓝色羽翼的凤凰,一圈圈盘旋在夏湖水面,轻盈地遨游在无际星辰下的砚峰山谷……突然,母亲的呼唤一声声响起,她站在夕阳西下的老树前,眺望远方,呼唤着远在他乡孤魂野旅,在尘世中流浪千年的我,她的呼唤声如歌如泣,像来自岁月深处的叹息……

  我醉了,哭了,泪水在黑暗中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那首尺八曲,曲名叫《何时唤得回》,演奏者是潮州人李闻海。

  曲之首/半山梦影

  2022年小满日那天,我欣然收到一份浪漫的手书请柬:山人茶约:林慧君  你来也好不来也好,只要不忘一份约定就好。有雨也好,无雨也好,只要能够相聚就好。我们品尝的是茶,参破的却是自己的人生……?

  落款人是砚峰山人,他就是李闻海。

  承蒙李闻海先生盛情邀约,梅月清朗的日子,我偕几位文学艺术界大家,邓一光、韩湛宁、黄东和一同前往潮州砚峰山麓的淡浮收藏院。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砚峰山淡浮书院的召唤,我是没有勇气在这“非常”时期离开深圳,去与奇妙而高贵的灵魂会晤。

  走进淡浮文物院,迎面是一座耸立的大石牌坊,三门歇山顶建筑,高16米,长约30米,气势宏伟磅礴,正中有大匾题四字,“东粤菁华”,两侧匾额分别是“金声”、“玉振”,两匾皆是饶宗颐老先生的手迹。牌坊到院殿是三进石阶,院内花圃簇拥着石雕麒麟、青狮、盘龙及鉎牛等吉祥物。在三进的石阶中间,有一块游龙出水的巨幅石雕,由十几块花岗岩石精雕成,栩栩如生。巍峨瑰伟的主殿建筑为重檐出阁,琉璃飞瓦,四根玫瑰红花岗岩石柱,稳重庄严。主殿正中匾碑“澹浮院”三个鎏金大字,是清朝末代皇帝之弟傅杰所书,从泰国的澹浮院拓本植过来的。主殿门外挂上阴刻对联“远望观云,登高视野”,是已故全国佛协会长、书法家赵朴初墨迹。?


  ?迎接我们的是一脸清雅祥和之气的砚峰山人——李闻海先生。他是泰国正大集团副总裁,辉煌的商业经历写进了华人商业史。作为潮州人,他身上体现更多的是华夏儿女一脉相承的文化基因,喜欢音乐、书法、绘画、雕塑创作和茶道,“砚峰山人”是淡浮院掌门人的雅号,砚峰山是他近年修行的主场地,让人不禁联想到,他在这一山一湖中,与星空的对话,草木欣荣,时间的齿轮滑过的折痕,这是宗教与哲学意义上的思考。

  说起李闻海先生,他是一位我熟悉的陌生人,我在读过他的一些资料后私下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自己生命的歌者,同时又是万千人生命的呼应者。他给我第一感觉,是我从他身上感觉到的强烈场能,既出尘又入世,不带一丝浊气,让人不由心生敬仰,却没有畏惧。这是具有高段位大修者才能拥有的道行,可远观赏之,又可近亲敬之。?


  ?我对石牌坊前草地上一块巨石上刻着的手书感兴趣,那是潮洲圣贤饶宗颐老先生所题的六个字,“综鞶帨于遥年”,我感佩文字蕴意的华美,询问于李闻海先生,他向我们娓娓道来:“唐代学者李善在他的《文选》中有‘御兰芬于绝代,综鞶帨于遥年’句;鞶指男人的腰带,深藏随身携带宝物的地方,帨指女人的小囊佩巾,女人最珍贵的佩饰,此生只有在新婚之夜才可以展示给夫君,引申为雕饰华丽的辞采。李善用‘御兰芬于绝代’赞美屈原的高洁傲骨,用‘综鞶帨于遥年’赞美文采为冠的董仲舒。2003年,饶宗颐老先生为淡浮院题下这六个字,其间蕴含的赞美、祝福和鞭策。

  曲之二/一灵独觉

  李闻海先生领着我们来到淡浮院碑林,那是两排依山而建拾级而上的阶梯式长廊,一块镶入墙中的石碑上,刻着“中国历代书法碑林”八个大字,落款为启功大师。沿着碑廊上行至最高处,广场中矗立着淡浮院最重要的建筑交泰殿,它与北京故宫藏宝玺殿名相同,取自《易》经“天地交泰”之意。故宫的交泰殿是当年皇后日常管理后宫的地方,故宫失火重建后,乾隆皇帝把象征皇权的玉玺收存于此殿。淡浮院的交泰殿则毫无贵倖之气,它收藏的宝物,是500年来散落在世界各地1500万潮汕的灵魂,和天下华商第一族潮商的创业史。我想,这正是淡浮院藏品取名交泰殿耐人寻味的注脚。

  走进交泰殿,一尊巨大的天然玉化石迎门而立。陪同我们的砚峰书院工作人员介绍说,这尊天然玉化石本是一位潮汕籍企业家的藏品,可石头太大,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搬回自己家里。于是他把玉石送给一位朋友,朋友倒是把它搬回了家,可很快感觉自己镇不住它的气势,后来几经周折,它被捐赠给了淡浮院。仰望着巍峨嶙峋的巨大石头,我突然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那玉化石之上,分明镶嵌着密密麻麻人的头颅、骨骼、关节、血管,其肌理清晰可见,仿佛它们在用力支撑起无数生命,不愿倒下。他们是乘着红头船下南洋、渡西洋的潮人,在海外闯荡经年,人之将去,想从异乡归来,却因万水千山阻隔,在历史长河中再也无法挪动半步,凝固在时光里。这块巨大的天然玉化石,承载着的不就是那些远走他乡游子们的魂魄吗?我脑海里瞬间蹦出“尸骨还乡”四个字,忍不住眼睛湿润了。?


  ?一时间,我竟然理解了这尊玉石雕的价值和意义,如果说万物皆有灵性的话,那它就不是什么收藏品,而是招魂石,无法被任何个人藏于私宅,因为它是“三江出海”后的海外潮人的精神依托,是那些不断从海外寄回平安批,却再也回不来的游子们回望故乡的方向,是思念和被思念者轻吟浅唱的地方,是安顿游子们无尽乡愁的地方,是供疲累的游魂们打盹休憩的地方,它的使命,是要召唤和引领那些千百年来散落在世界各地游子魂魄归来,无法“一纸还乡”,那就“尸骨还乡”。
我走上前去,轻抚着玉化石上一根根形如腿骨的肌理,很想说点什么,却无语凝噎。

  曲之三/一掌水月

  山人茶室取名山海堂,静谧的初月下,幽美的夏湖被一窗收入眼帘,湖上传来轻轻走过湖上的风声,像极了李闻海先生的一首尺八曲,《一掌水月》。我和李闻海先生——砚峰山人相对而坐,一边品着山人茶,一边欣赏他富含意蕴的中国水墨系列《山人图》,感受他用玄妙空灵的笔墨图释的中华文化。?


?  我对李闻海先生与尺八相遇相爱的故事感兴趣,拿这个话题问他。李闻海先生稍作思忖,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多年前,李闻海在日本第一次看到尺八,他从小就会吹12孔竹笛和6孔南箫,5孔的尺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被尺八的空灵的声音迷住了,可在场的日本朋友对他说,中国已经没有尺八,也没有吹管人了。从日本回国后不久的一天,一位朋友按响李闻海家的门铃,说从日本为他带回来一位“小情人”,不但模样美,声音也好听。“小情人”就是一支尺八。李闻海欣喜万分,从此开始了与这位“小情人”的琴瑟之和。如日本朋友所说,尺八在中国已基本失传,会吹它的人寥若晨星,没有老师,也没有乐谱,李闻海就自己琢磨,工作之余,每晚都对着竹管述说心里话,就像在呼唤一个人。

  三个月后,有朋友听过李闻海吹的尺八曲,大为惊异,建议他录音,并把他带进了录音棚。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录音棚戴着耳机,忘我地吹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朋友听了他的录音,又建议他带着音带去香港找雨果唱片的易有伍先生制作音碟。玩音乐的人都知道,雨果唱片是民歌民乐、戏曲曲艺和民族管弦乐唱片界的天花板,无数音乐家梦寐以求,希望能由它来完成自己的巅峰制作,李闻海担心自己名不见经传,怎入得易先生的法眼?不过,从小他就遵循撒切尔夫人的父亲艾尔弗雷德·罗伯兹的一句话,“你不敢去试的话,就百分之百失去了,你去试,会有百分之五十成功的希望。”他想,何不试一下,即便失败了,也只有易先生和他两人知道,他不怕丢这个脸。李闻海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按响了易有伍先生家的门铃。易先生打开门,却并不打算让他进去,挡在门口冷冷地问:“你就是那个找人推荐的李生?”李闻海恭恭敬敬地说:“是,我想请先生您帮我出碟。”易先生不耐烦地说:“一定要雨果吗?”李闻海说:“我是外行,听人说,您是华语音乐最好的制作师。”易先生问:“你跟哪个大师学的?吹的什么谱?”李闻海答:“我没有老师,也没有谱”。易先生一愣,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再问:“你学了多少年?”李闻海据实回答:“三个月。”易先生勃然大怒:“开什么玩笑,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罢要关门,想了想又拉开门说:“碟和电话号码留下,你可以回去了。”

  李闻海满头冒汗地离开易先生的居所,心里想,还好,易先生没有揍我,我也试过了,尽心尽力了。李闻海决定放下这件事,专心练习尺八。谁知两天后,他的电话响了,易先生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我听了你的音乐,被你的音乐打动了,我要给你出碟,请张国荣的音乐总监陈国平老师为你配曲,请国中古琴第一人李凤云老师为你伴奏,请她用宋代名琴‘惊涛’。”那通电话打完,李闻海懵懵地问朋友,什么是“惊涛”?朋友告诉他,古琴历史悠久,典籍中有伏羲和神农作琴、黄帝和唐尧造琴的记载,“惊涛”是唐名琴中的一种,到了宋代,古琴成为文人士大夫争相收藏的对象,王安石、欧阳修、苏轼、陆游、辛弃疾、范仲淹等都收藏过,并且在他们的诗文中写到过它。?


  ?2013年,由雨果精心制作、易有伍先生亲自监制的李闻海第一张尺八碟录制完成,一经出版,立刻获得2014年广东音乐大赛“最佳创意奖”,两个月后又拿十“十大发烧天碟”荣誉,收在碟中的主打曲《何时唤得回》,不知听哭了多少人。

  李闻海对尺八的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几年前,李闻海从在加拿大当音乐制作人的儿子那里知道,随着这些年国际化趋势,以及日本电影《火影忍者》和游戏在欧美的流行,经美国音乐家John·Neptune(海山)大力促成,尺八已经成为受到广泛关注的乐器,日本准备把尺八作为他们国家的世界文化遗产,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申请。李闻海听了不解。始于十六国和北魏时期的敦煌壁画中,有大量“飞天尺八”内容,尺八的最早文字记载于《旧唐书》,“尺八长短不同,各应律管,无不协韵。”大量资料表明,日本的尺八是由谴隋和谴唐使带回东瀛的,包括收藏在奈良正仓院的那6支存世最早的尺八,“日本尺八并非东瀛本土之器物,盖由西邻中国传入。”1982年,日本著名艺术家术才智一带着尺八到中国寻根。2020年,新冠疫情在全世界大流行,日本尺八演奏家佐藤康夫得知武汉封城,专门创作和演奏了一首《生命之遥,呼吸同在》,曲调极为开阔,一改传统的沉闷曲风。当佐藤先生在视频中说“武汉,加油”时,感动了无数人。所以,在尺八的出处问题上,中日两国主流认知中没有争议。如此,日本有关部门又怎么可以堂而皇之的申请中国的文化遗产?儿子告诉李闻海,有个“世界尺八节”,每隔四年举办一届,在纽约、悉尼和东京已经办了六届,第七届在伦敦。儿子问李闻海:“老爸,你有没有胆量去申请在中国办‘世界尺八节’?”儿子的那句话把李闻海问住了,他想,这么美妙的乐器,千百年来却像孤儿一样流落在异国他乡,一想到这个,山人就不禁联想到分布在全球五大洲6000万华人,和1500万潮汕籍华人,一时意难平,他萌发了一个念头,就像他立志要为全球潮商建立潮商史一样,他要把国宝级的“孤儿”尺八带回家。

  从此,李闻海开始和儿子一起,收集整理有关尺八的古藉史料,提供给尺八艺术节的主席团,游说来自各国的主席团成员,写了一年的申请报告,向世界尺八节主席团申请举办权。因为担心拿不下来会丢人,他没有惊动更多人。在他和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主席团成员们最终被说服,以投票方式决定,2022年的“第八届世界尺八节”,在中国举办。2019年,在美国纳斯达克广场上,播放了在中国举办“世界尺八节”的宣传片,那一刻,李闻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日本尺八演奏家佐藤康夫说,“尺八就是与不同的人相遇。”我猜想,在李闻海心里,尺八是通往宇宙的声音,它既能让自己与累生累世的自己重逢相拥,也能寻找到那些失去了的灵魂。

  曲之四/何时唤得回

  我和李闻海先生的交流继续。我想起方才在交泰殿大殿看到两侧的八字题额:“三江出海,一纸还乡”,于是将话题由尺八转到潮商上。古代到近代有三大商帮,徽商、晋商和潮商,唯一五百年不败的是潮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潮商就已经遍布了全世界。我所服务的深商会成员中,就有36%是潮商。他们有着怎样的基因,形成了今天敢于蹈险履艰,善于探索与交流的进取精神内核?这是我一直想深入探求的内容。李闻海先生告诉我,当年的潮汕被称为国之角,意思是中国大陆伸向海洋的那只角。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商,一代又一代,潮汕人沿着韩江、榕江和练江驾船出海,驶向南洋和西洋,这就是“三江出海”的来历。
“一纸还乡”则有两层意思。

  当年出海有如登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据史料记载,因海难、风暴、疾病、季风异常、船上条件恶劣和海盗劫掠等原因,出海的人,超过三成会死在海上,被抛入大海中,尸骨喂了鱼,成为徘徊在大海上的万千幽魂。在世界各地打拼的潮商,万里海涛阻隔,出海是闯鬼门关,回头并不容易,所以,无论出海前是否成过家,随着岁月流逝,他们会在居住地娶妻生子。

  CCTV在潮州拍过一部纪录片,名叫《海的那边》,里面有一个故事,是一位83岁的潮州老人的回忆。老人刚懂事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男人,说是他的爷爷,是来看他这个家乡的香火的。原来,老人的爷爷当年带着两个儿子去了泰国,在那边重新成家立业,两个儿子也成了家。为了传承家乡的香火,爷爷责令长子回到家乡,娶了第二位妻子,生下一个男孩,之后又回到泰国的另一个家继续打拼。那个男孩就是老人,而他的妈妈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丈夫,就这样呵护着夫家的香火,守了一辈子活寡。远渡重洋去了海外的人们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和守望香火的女人孩子,他们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积攒起来,赚10块钱拿出5块,然后租一套宽大的西装,穿在身上,让摄影师帮忙打上领带,照一张照片,把钱和照片通过侨批寄回家中,以表达海外游子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这银信合一的信函上,多多少少写了一些报平安的文字,被称为平安批。泰国拉玛六世王瓦栖拉兀曾在一份报告中写道:“潮州人跟犹太人一样,会经商做生意,犹太人没有国家,赚了钱就留在所在国,而潮州人赚到的钱都带回他的故国。”

  潮州会馆旁边有一个公墓,埋葬着魂兮归来的潮商人,在那片墓地中,要找到50岁以上年龄的人很难。因为生活的艰辛不易,很多当年下南洋的人,三、四十岁就累死病死在他乡了,生未归乡,临终前,他们写下自己生辰八字,托亲朋好友带回家,让家人在家族祠堂香炉里点燃烧掉,他们就能魂归故里,这就是一纸还乡的另一层意思。?


  ?李闻海先生给我讲了一件事,下面是他的原话:

  “泰国潮州会馆举办80周年庆典的时候,来自世界各地三千多位潮州大佬聚集在礼堂里,听我演讲《三江出海,一纸还乡》,解读潮商500年不败的文化密码。我讲完后,激动的主持人对大家说,我们一起用潮州话喊‘三江出海,一纸还乡’。他说一、二、三,大家就一起喊出“三江出海,一纸还乡”,喊了一遍觉得不够,再喊一遍,到第三遍时,‘三江出海’喊出,‘一纸还乡’就哽咽在喉间,突然间,有人哭了,然后在场的三千多人全都哭了,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哭声,整个礼堂哭声一片。我被震到了,浑身发麻心发颤,因为那哭声实在太震撼心魄了!”
三江出海,势不可挡;一纸还乡,情不敢忘。

  曲之五/山人应未眠

  车,疾驰在返程的南粤大地,近四个小时车程,一行人耳畔回旋尺八的袅袅余音,沉浸在砚峰山人的“茶约”中。我写下两句,以记录此行的感受:夜渡广济舟桥远,砚峰古韵凤于飞。然后与同行者展开了漫谈。?


?  邓一光:“尺八是一种圣物般的神奇存在,是最接近宇宙和人类心灵的乐器,即使同一位演奏家,每一次演奏的效果都不同,你会听到无数个故事,空间之大超乎想象。”

  韩湛宁:“苏东坡在《赤壁赋》表达的就是这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感情。是一种百战归来,对着山高月晓,风清月白回溯过往的感觉。那种缠绵惆怅背后的故事,不是一个小青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状态。砚峰山人让我更好奇的是,他对文化艺术热爱背后的故事。”

  我:“砚峰山人吹的尺八,是在找寻一种归宿,这种归宿是灵魂的归宿。”

  邓一光:“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先生寻找的是潮商的魂。这个魂分两种,一种是今天还有数以千万计的潮商身在海外,他们希望灵魂回归;第二种是精神,潮商精神是整个南方沿海地区人民的精神,是中华文明海洋文化的典型代表。所以,李先生演奏的不仅仅是音乐,也是自己的情感和梦想,自己的灵魂曲,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流泪的原因。”黄东和:“中国的音乐在中国消失了,却盛行在日本,被美国的音乐家带到美国,然后又有很多国家的人在吹奏它,唯独在它的故国几乎被遗忘。砚峰山人努力找到了和尺八之间的关系,而且找得非常之好。”我:“听尺八,有那么瞬间让人有“致幻”的感觉。只有大觉悟者高修为的人,才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独特的东西。艺术家的内心都是敏感柔软脆弱的,也是敏锐的。一个伟大的灵魂,一定是经过几世的修炼,才能成为对人类、对社会有影响的人。”邓一光:“可以让人们产生‘致幻’感觉的还有其它艺术创造性极强的精神活动,之所以能带你走进‘致幻’的妙境,是因为创造者的内心极度敏感,有大悲悯和大情怀,从他内心外化出的演奏,会让人们共情,灵魂出走于大千世界,体验生命的最高境界。所以,人有几样东西一定要保护好,自尊、敏感、羞涩、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当然,精神境界的‘醇熟’是需要时间历练发酵后,才能成就最后的‘悟’。对砚峰山人来说,‘悟’是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请帖是这样的:‘你来也好,不来也好,不忘这份约定就好’,也可以这样说,‘你回我也好,不回我也好,心里有那份惦念就好’。这就是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他是砚峰山人,宣扬的是儒释道的融合,他以超越技艺的心灵演奏方式,他在寻找什么,呼唤什么?什么要这么做?什么力量驱使他这样做?我想,也许他接近了某种未知的力量,比如造物主的力量,然后通过音乐、绘画和书法打通灵性的壁垒,在这方面,你们有共通之处,既有多重的社会身份,又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造诣和对生命向内的探索。”
我:“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有人问过我,你有学绘画的基础吧?为什么没学过就会呢?其实,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不留神就走向了斜杠人生这条路。”

  邓一光:“绘画、音乐和写作本身就具有好几个文化认知和方法的纬度,可能这样的你更接近你自己的内心,以及你和宇宙的关系。”

  我:“今天,很多深圳人被经济大潮裹挟、翻滚、摔打着,少有人去关注生命、关注灵魂、关注来世。我们不能改变他的生活,但是可以建立和他的一种生命关系,因为建立了这个关系,会改变一些生态。比如这次与砚峰山人的‘茶约’,就促成了尺八在7月4日至6日举行的‘第八届全球深商大会’闭幕式上精彩吹奏。不同力量的融入,就会产生量级的变化,一个个看似小气候,就有可能会影响一代人或一个时代。”
天色渐晚,我们的闲聊沿着潮惠高速一直向前。

  结束曲/初心无界

  不能不说,这次赴砚峰山人的茶约、与尺八的邂逅、和潮商文化的盛大遇见,对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返回深圳的我顾不上休息,一边听着循环播放砚峰山人的《初心无界》,一边把潮州砚峰山之行的记忆打包成册,归档入一个可以滋养灵魂的坐标。我想起在海山堂里和砚峰山人聊天时,我问山人:“天碟最后一首曲子《无界初心》,初心指什么?”
砚峰山人笑了笑,说:“南怀瑾先生说,《金刚经》是万经之首,众经总持,超越所有宗教的最高智慧。14年前我在家抄写《金刚经》,悟到经里所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个‘心’就是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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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彼时在南亚商旅中,当地华人社团领导带领我们参观在曼谷湄南河岸“火船廊”时的情景,华人社团工作人员告诉我说,当年下南洋到泰国的华人,就是从这里上岸的。那些挤上来东南亚的“红头船”的人们,这一走就是两千多公里,来到当时叫“暹罗”的泰国谋生。老一辈将这叫下南洋。包括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11国。清代发生的著名移民浪潮,如“湖广滇四川”的“渡台海”、“闯关东”、“走西口”、“客家南迁”,属于国内移民,而“下南洋”、“金山梦”,则是中国人走出国门的移民潮。长路漫漫,惊涛骇浪中充满了血泪辛酸。早期移民偷渡出洋,整日担心官宦军人稽查与海盗行劫,海上风险难测,帆船有倾覆之险。近代出洋华工则几乎与奴隶无异,饱受“猪仔头”与“猪仔馆”的虐待,华工被封禁在船舱内,条件恶劣,死亡率极高,贩运华工的船只被称为“移动地狱”。

  大量华人移居东南亚,极大地推动了东南亚各国经济的开发与发展。可以说,东南亚的近现代历史是土著族群与华人共同书写的。

  夕阳如血,湄南河畔晚风拂面,一派岁月静好人间大美之繁华景象。曾经有多少华人怀揣梦想,没来得及看上这里一眼,便沉眠在苍茫大海,回望故乡也只能是他们的魂魄。穿越云翳的晚霞,发出奇幻的色彩映在湄南河上,千年以后,谁来凭吊他们?我们又在哪儿?没有谁明白那一刻我泪点的来源,一声叹息已是百年。
也许千年以后,砚峰书院会以它独有的方式,传诵三江出海的故事,守望迎接那些徐徐归来的游子和他们的灵魂。

  三江出海,一纸回乡,而当年那些走西口、闯关东的人们,又何尝不是一纸回乡啊!想起妈妈和我的父辈祖先,再次触动我的泪点。我的母亲为了养家,跨越渤海一路向北奔赴关东,开枝散叶,最后叶落他乡。母亲的坟墓埋在了东北那片黑土地上,坟墓的朝向却是她魂牵梦绕的山东故乡。当年,我的祖辈在一纸官文的号令下,八千里路风和雪,从闽南莆田一路向北,行至黑龙江宁古塔驻守边疆,父亲祖先的遗骨,也安在了宁古塔雪乡,他们的灵魂是否也在南北之间来来往往?今天的我也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在北雁南飞中,也曾寻根问祖,在福建莆田林氏祠堂替父辈叩拜祖先。在九牧林墓园,当我跪下叩拜,头伏在长满青草的泥土,亲近触摸到祖先土地的瞬间,已是泪流满面。曾几何时,又有多少人,像一棵棵连根拔起的植物,带着破釜沉舟的精神移植到深圳这片崭新的沃土,在时光与汗水的作用下,扎根拓展出新的枝丫形成庞大的浓阴,长成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模样。生命体验就是一次次开盲盒的过程,有惊喜,有失望,更有期待和渴望,在坚定选择中和不确定的未来里,就如同那些千百年来迁徙在世界各地,勤劳勇敢智慧的华人,包括今天的两千万深圳的新老移民,步履不停中探寻人生的价值。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奥义吧。